千年愚昧

十一年前是我從中國移民到澳洲後的第九年。當時我的思維方法還是中國式的,我還擁護中共。我剛剛設計完成了公司為聯邦政府做的IT系統,政府非常滿意,技術總監對我非常滿意,所以我並不把我的上級——軟件部經理麥修放在眼裡,和他多有衝突。

公司借著上個系統圓滿完成的聲譽,又接了一個政府的大項目。我自然還是總設計師。麥修說這個項目太大太重要,我雖然能力強,但畢竟只乾過一個大項目,所以他花每天一千澳幣的高價請了一個叫辛格的西裝筆挺、開大奔、資歷極其豐富的大腕兒構架師,來驗證我的設計。

多年以後,我明白了,麥修肯定知道,以我當時的飛揚跋扈,這個大腕兒必定和我發生衝突。如果這是麥修毀掉我的一條毒計,那麼我百分百中計了。

辛格其實人一點都不壞。但我的設計比較前衛,他很長時間內都沒有看懂,所以他對我的設計提出的第一個評價就是“overly complicated”,“沒必要這麼複雜”。

我一如麥修所料,勃然大怒,根本不想細聽他的意見。

辛格的資歷遠遠高於我,公司上層和用戶肯定不會忽略他的意見。如果我當時能夠謙卑地聆聽,然後仔細解釋,或許可以說服他。就算不能說服,公司上層和用戶看到的是我和辛格各執己見,都有道理,他們也不一定就聽他的不聽我的。但我對辛格嗤之以鼻,自以為有技術總監的支持,沒必要理他,於是總監之外的公司上層和用戶的面前就只有辛格在一次次陳述他的看法,我總是缺席,結果就是大家都信了他,對我的設計失去了信心,只是礙於技術總監對我的支持不敢和我公開衝突。

所有這些,我都是多年後才醒悟。

不知道是不是與他對我的支持有關,反正技術總監不久辭職了。

那時,我不僅和我的老闆、辛格不對付,和用戶也不對付,因為用戶信了辛格,對我的設計多有質疑,我每次都迎頭痛擊。

於是我被從這個項目中移出,辛格做了項目的總設計師。沒有了後台,所有我得罪的人都不再隱忍,我度過了一生中最痛苦、屈辱的一年。一年後我終於找到新工作,上班第一天,我發現我在發燒。我病了三個月,抑鬱症發作。

我辭職前不久辛格辭職了,他走前對我說:“我從你學到了很多東西。” 他的繼任者仔細研究了我的設計,然後給公司領導寫了一封郵件,說如果他要從零開始重新設計這個系統,他的設計會和我的一模一樣。

現在我明白了,不怪麥修、辛格,是我的心裡的恐懼和因此產生的對異見的仇視,毀了我的一手好牌。

這是中國人尤其是中國統治者一千年以來一貫的思維方法:“你和我意見不同,你就是我的死敵,我和敵人沒有什麼好談的,就看誰能整死誰。

時光荏苒。一年前,我設計完成了一個對公司極重要的IT系統。公司所有其他的IT系統都要依賴這個系統,這個系統一倒,所有系統一起倒。所以,在完成設計後,雖然信心十足,我還是邀請公司裡另外二個高級構架師,花了整整二天時間,把我的構架設計和幾乎每一行代碼都過了一邊。我的設計經受住了他們的審視,沒有問題,但他們在軟件的寫法(coding style)上提出了許多改進意見。軟件的寫法就好像寫故事的文筆,同樣把一個故事講述得清清楚楚,文筆的好壞可以讓文章的易讀性天差地別。我虛心接受了他們的建議,一一做了修改,學到了不少寶貴的知識,為此我對他們頗為感激。

二週前,我和一個叫彼得的程序員和技術支持部經理開了一個會。彼得所負責的IT系統是公司的第一個和我設計的新系統接口的系統。彼得的能力和飛揚跋扈比我當年更甚,他因此被他上一個公司的老闆當場解僱,但現在的老闆欣賞他的能力,他一人負責他的項目,和其他程序員基本上不打交道,倒也沒有什麼大漏子。

會上彼得的第一句話,就是指責我的系統設計“令人大惑不解”。

我平靜地說:“我就想告訴你,彼得,公司僅有的另外二個構架師對我的設計進行了逐行的審視。”

彼得說:“這絲毫不能證明你的設計就是對的。”

技術支持經理趕緊把話題引回了正題,我和彼得在會上再沒有更多的爭論。

會後我給彼得發了一個郵件:“彼得,感謝你在會上的反饋。純粹是為了我能夠學習和改進,我希望你能有三十分鐘左右的時間和我聊聊。我想知道,如果我能重新設計這個系統,我應該做什麼不一樣的。”

彼得沒有回。

過了幾天,我又發了一個郵件:“彼得,我還在等你的回應。我實在想知道你對我的設計的反饋。我保證我只聽不說。”

這次彼得回了一封郵件:“我的挫折感主要是因為我當時無法理解你的設計理念。不過在那天會議上我們後來進行的討論,還有後來幾天的討論,讓我澄清了我的疑惑。”

在以後的所有郵件和會議上,彼得對我相當友好。在他的系統和我的系統互動過程中出現的所有問題上,他都主動承認自己軟件中的錯誤,主動去修改,再沒有對我的設計提出任何我所不同意的指責。

彼得和當年的辛格一樣,出於對我的設計的誤解,提出了我所不同意的指責。

但我的態度和當年截然不同,所以這次我沒有為自己挖坑。

對待你的敵人,你有二個選項:

第一個選項,是讓你的敵人在你和眾人面前毫無保留地批評攻擊你,當著你的面試圖說服你的盟友反對你。和當年把批評者當敵人,就想讓他住嘴的心態相比,現在我在同事裡面到處鼓勵大家批評我的設計,因為:

(1) 如果他的批評是對的,我改進了我的設計,學習了新的東西,我個人、公司都收益,我還少了一個反對者。

(2) 如果他的批評是錯的,我就有了一個消除誤會的機會,也同樣少了一個反對者。

(3) 就算是我說服不了他(這個可能性不大,因為有資格批評我的設計的人都是高級程序員或構架師,和他們總是能解釋清楚技術問題的),我的虛心求教的態度也使他對我沒有負面情緒,我面臨的阻力得以最小化。

第二個對付敵人的選項,是你高壓逼迫你的反對者們轉入地下,在無數個你根本不知道的場合,以各種你無法獲悉的手段,與無數個你以為可以相信的人密謀幹掉你。

那個傷害更小?

西方人認為是第一個。

我的親身經歷也指向第一個。

這就是西方智慧語“讓你的朋友們呆在近旁,但讓你的敵人們離你更近”的真正含義。

這個道理,其實就是西方民主的精髓。

西方民主的最重要的頭三個準則是:“代表,代表,代表。”

就是說,一個國家的掌權者 —— 議會裡面一定有社會所有階層和利益集團的代表。這樣,任何團體的利益訴求都能被其他團體聽到,任何一個黨派、團體為了自己當選、自己的議案通過表決,都要試圖滿足最多人的利益訴求。即便一個團體在議會中的代表只有極少數,勢均力敵的二個大黨之間誰能贏得投票往往就由這極少的幾個議員的幾張票決定。所以沒人任何政治家敢忽視任何一個議員的那張票的價值。這樣一來,整個社會就最大化地實現公平,沒有任何一個團體會感到自己的利益被完全忽略或犧牲,覺得不打碎一切就沒法活了。

這就是為什麼英國自從17世紀威廉三世時議會掌握國家實權起,就再沒有發生任何動亂。

就是在當年,北愛爾蘭共和軍在倫敦大搞恐怖襲擊,最大一次爆炸炸死了保守黨主要幹部,撒切爾夫人僥倖未死,北愛爾蘭共和軍的政黨新飛黨仍然是英國的合法政黨,那些暗中策劃恐怖襲擊的新飛黨人仍然和其他政治家一樣獲得政府的高額津貼,和他們坐在同一間議會大廳裡。

英國人傻嗎?正好相反!他們有智慧!

正是因為北愛爾蘭共和軍的利益和訴求一直在議會裡面被聽到,被最大限度地照顧,英國不需要在北愛爾蘭大建“再教育營”,把十分之一的北愛爾蘭人關進去,不需要在北愛爾蘭全境搞三步一崗五步一哨,不需要人臉識別,看像北愛爾蘭人就觸發報警,不需要軍警大街上隨時檢查北愛爾蘭人手機,發現有禁止的APP立即抓走,不需要因為北愛爾蘭人留鬍子就抓走,不需要強制北愛爾蘭人喝酒、吃豬肉、驢肉或任何動物,不需要派幹部住進北愛爾蘭人家裡和人家老婆睡一張床,沒有被任何國際機構指責英國反人類罪,但北愛爾蘭共和軍自行放下了武器,北愛爾蘭現在四境祥和。

所以,民主的西方認為,社會安定祥和、國家長治久安最重要的保障就是每一個不同的、互相衝突的利益團體都在議會裡有自己的代表。

中國政治的精髓是排他性:A、B、C、D四個梟雄每個人都只有一個目的:幹死其他三人,然後自己做皇帝。A政治手腕最高,他先聯合B、C 幹死D,然後聯合B幹死C,然後他幹死B,自己當上皇帝。

西方政治的精髓是求同存異:A、B、C、D四方爭吵不休,A政治手腕最高,他找到了四方都能接受的一個妥協方案。比如B認為最重要的事情,C不認為那麼重要;C認為最重要的事情,B認為不那麼重要。於是A說服B、C各自在自己認為不重要而對方認為最重要的地方讓一步,就達成了妥協。於是A就眾望所歸當上了總理、總統。

這個英國人三百多年前就懂了的道理,現在的聖主還是一竅不通。

不光今上,幾千年以來中國的統治者,除了曇花一現的國民黨,沒有一個能懂一點點。

他們執著地認定,鞏固政權的唯一途徑,就是殺光所有持不同意見的人。當世界的發展不再允許殺光異見者時,他們就每年投入幾千億美元修建起無數的“再教育營”,把所有異見者關進去。不能關進去的,就趕出朝廷,似乎只要反對異見不在身邊,就不存在。

就連汪洋、李克強這樣堅定擁護共產黨,只是稍微還有點人味的,都完全排除出局。

這樣一來,政權裡再沒有任何團體、階層、民族的代表。

高唱“忠誠不絕對就是絕對不忠誠”的人不忠於任何人,只忠於他自己。他不代表任何人,只代表他自己。

這種政治格局能讓中國長治久安嗎?你用腿肚子想也應該能想明白吧?

這就是我所說的千年愚昧。

千年愚昧 有 “ 11 則迴響 ”

  1. 我能预测您的观点。一旦摸索出了脉络,世上的事情就好懂了。粉红和反贼这两个极端,都没看懂。不从别国思路出发。因为他们想当然的认为大家都是这样的思路和伦理。一个核心问题是他们认为美国是霸道的、不顾一切达到目的的国家。粉红幻想美国要亡他,反贼台独幻想美国现在就要帮他。这其实是在神话美国,源于崇拜和仇恨。然而,他们不解的是美国一次次放过机会。他们又头脑简单的认为这是“强硬”或者“软弱”。他们看在野党的类似批评,觉得很有道理。等在野党执政,又是这样。他们也不懂美国要做一件大事所需要的过程,美国的盟友要和美国一致也需要各自国家的意见。

  2. 还有一个话题看您有何高见。台湾即将大选。此时美中的心态是什么。大选后,根据谁赢,中国会怎么做?如果说佩洛西访台,中国显示软弱,那么这一次旧金山的表态,则是明显的软化。美国会更希望民进党当选吗?另一个角度是,美国希望稳定关系,那么国民党赢显然会给大陆和平统一的希望。那么此时 美国会否希望国民党上台呢?最后,习近平的表态会增进民进党的优势还是增进国民党的优势?

  3. 您觉得习近平最近在美国商会晚宴上说,首先要明确的基本问题是:我们是对手还是伙伴? 是不是也反映了你说的势不两立的价值观?

  4. 前苏联就是戈尔巴乔夫这么搞西方民主制,四分五裂的。 所以天朝的现行制度绝对不会改变,目前的形势下只能增强。 个体到了西方,就只能适应西方的制度。

  5. 没有什么,只是问问安康!
    大事儿你已经说得很明啦,历史总要有这么个发展过程,就让他慢慢发展吧。多说也无益处,毕竟好好生活才是正事儿。哈哈。

  6. 我们都知道我们的智慧从何而来!

    没有光如何照亮光明?
    非要在黑暗里总结经验却拒绝点亮火把,就像盲人领着走在悬崖边。这就是所有人不厌其烦的想要解决中国的问题,却无疾而终。

    神爱世人,祂等我们回转向祂,祂必赦免我们的罪。

  7. 几千年都是这样的,我最近在看冯客的解放,发现50年代早已遍地饥荒暴政与反抗,如果未来同样如此,人们还是和以前一样没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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